■武汉市水务集团有限公司　凌 旻

“这是绳子，不算秤哈。”收废品的胖二姐从我递给她的袋子里，掏出一卷绿色的筷子般粗细的尼龙绳。

“哟，这是我小时候，家里晒衣服用的，混在一起，还真没注意呢！”我赶紧从胖二姐手中接回了绳子。

清明假期回老屋清理了一下，发现了一大包废旧电线、铜线、铁丝、接线板，应该是父亲攒下来的“宝贝”。这包“古董”，耄耋之年的父亲估计早已记不得，更用不上了。

父亲一辈子节俭，言传身教之下，我亦拿“圣人无弃物”自诩。从老屋出来，我提着那包东西来到废品回收站。于是发生了开头的一幕。

走在回家路上，那绿色的晒衣绳随着手臂一上一下，如春风中摇曳的柳枝，将我轻轻荡回到了遥远的童年。

父亲是读书从老家上海金山县张堰镇一路读到武汉来的，后留在武汉工作，开枝散叶，到现在已经是祖孙三代9口人了。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，因工作原因，父亲长年出差，而母亲上班离家较远，为照顾还在上小学的我和妹妹，也为缓解母亲的负担，隔上一年两年，父亲便会请奶奶千里迢迢来汉帮一段时间忙。

有奶奶陪伴的那些日子，是明朗而欢快的。我和妹妹放学回家有热饭热菜等着；床头叠着散发着皂香的衣袜；窗明几净，旮旮旯旯一尘不染。不仅如此，奶奶为我们寻常生活增添了许多故乡的味道。

从那时起，我对那根晒衣绳有了印象。只要有好太阳，奶奶就会在楼下的空地上牵起绳子，把被子统统抱出去晒个透透的；待太阳往西时，再拿着母亲的擀面杖，噼里啪啦正反两面给被子拍灰。我和妹妹下午放学，往往正好赶上奶奶收被子。她一个人扛一床，我和妹妹一个抱头一个抱脚地抬一床，嗨嚯嗨嚯地上楼，下楼，几趟下来，都累得直喘粗气。我们俩个小家伙还哇啦哇啦不停地叫“累死啦、累死啦”。这时，奶奶常会给我们“变”出一盘花饺、塌饼之类自制的小甜食。两个“汉”丫头，唰地一下变成了两只小馋猫。看着我们大快朵颐舔盘子的样子，奶奶怜爱地操着浓重的乡音说：“咪咪娇！咪咪娇！阿奴有功夫再都租西。”（译为：慢点！慢点！我有时间再多做些。）“下次做两盘，阔（可）以吧？”我问，“下次我要搞（吃）三盘！”妹妹嘟着小嘴嚷嚷。“好！好！”奶奶笑得合不拢嘴。说也奇怪，上海乡下的土话、地道的武汉腔，在我们祖孙之间交流全无障碍。

开心的欢笑背后，是年近7旬的奶奶，从老家带来自己磨的粳米粉、锤得细细的芝麻、后山脚扯来做豆沙的蚕豆，还有那咸甜的黄豆酱、脆甜的酱瓜、香甜的蒸糕……总之，能带的她都带上了，哪怕天不亮就得赶郊县长途车去十六铺码头，坐二天三晚的船，只为将那载着故乡河湾、泥土、空气的滋味，带给千里之外的大儿子一家，她背再多、再重，也是乐意的。她不会说“我好爱你们啊”，更不会说“我想死你们啦”，她只会说：“力气是用了，再有的。”

晚上，关了灯，睡在满是太阳香味的被窝里，听奶奶讲她经历过的奇奇怪怪的事情，她讲得绘声绘色，我们听得意犹未尽，听了还要听。奶奶说她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，被送到爷爷家当童养媳，每天做好多事，也吃不饱饭，还要受婆婆的气。虽然她没有读过书，但却有不能一辈子靠男人吃饭的骨气。后来解放了，不管爷爷强烈反对，她非跑出去找事情做，起早贪黑，硬是从临时工做成了正式工。“以在，阿奴有退休费，灰喜码啥么斯，就码啥么斯。”（译为：现在，我有退休工资，想买啥，就买啥。）奶奶说这几句话时，感觉那自豪、兴奋的语气，让从窗棂照进房间的月光都变明亮了。

奶奶去世时，我赶回老家奔丧，跪在她床前，握着奶奶那双为了一家老小一刻不得闲，指关节都变了形的手，是多么希望我的体温能让她苏醒过来，我们再“岗岗账”（译为“讲讲话”）啊！

“吃东西，好的差的勿要紧，吃在肚皮里，人家看不见；去学堂，学好学差蛮要紧，本事在肚皮里，人家抢不走！”……这些口口相传的家乡老话啊，都跟着奶奶远去了。

阵阵暖风吹过，几缕柳絮飘落到我的衣襟上，奶奶，是您捎来的讯息吗？我禁不住举起拿着晒衣绳的手挥向天空。十多年过去了，您在天堂还好吧？当年的小囡们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，却再也做不出您那些诱人的美食了；也讲不出您那些让晚辈入心入脑的励志传奇了。教妹妹的二宝写字，小家伙东一张西一张纸地乱写乱画。我想起您说过父亲小时候，为了省钱，捡烟纸壳反面练字的事，便讲给小侄女听，教她爱惜纸张，没想到那小脑袋瓜转得飞快，认真地答道：“你知道吗？现在捡不到烟纸壳了！”是啊，生命中一些人、一些事，当我们闭上眼虽历历在目，但实际早已飞逝不见了。不过，您的儿子，我们的父亲，在走向垂暮的静默中，依然守着那份源自您的纯良。一次，我跟妹妹谈起在私人小店买衣服上当的不愉快，坐在旁边极少开口的父亲蓦地蹦出四个字：“要宽容些”那语气、那神态，让我俩不由得想起了您。“不计较、常怀善”，这是我们张堰凌家的为人处世之道，世世代代都不应该忘啊！

回到家，我把晒衣绳一点点抹干净，找来个废鞋盒，用旧花布里外装饰了一番，改成收纳盒，将绳轻轻放了进去，盖好盖子。

也许，我满头白发的某一天，会将它拿出来，把绳上牵着的那些勤俭、坚韧、善良的故事，讲给儿孙们听……